01.
“0328。”
冷光融在澄亮的蓝色水液中摇晃，所有景物被肢体带起的水波撞碎，模糊的色块和线条浑浊在一起失去分明的边界，折射的光线扎进堪堪睁开的褐色瞳仁，中心放大失焦的黑点逐渐皱缩如针尖，将陌生的世界向外排开。
水面降落，营养舱内的人体失去液体的承托沉重地跪倒在地，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这个刚刚获得活着这项权利的人，奥托抚摩着掌心的氧气面罩，强迫手里的人抬起头来，无神而麻木的脸，和记忆里那张完全相同——又带着些不可忽视的差异，差异在哪，他说不明白，但心知肚明。
失控的工具假如难以修理，则应当被淘汰。
“0328。”
奥托再次念出了哪串意义不明的数字，压低的声线在这冰冷到不存在一丝暖色的舱室里回响，然后压进这个跪伏在地的男人的耳道，然后他漠然起身，手上的头颅失去支撑砸落在地：“通知下去，准备手术。”
阴暗的舱室角落仿佛有什么黑影剥落又凝结，踩着高跟的女仆步出阴影，颔首微笑，语调轻柔：“是，主教大人。”
无影灯从正上方洒落使人无处藏匿的光线，他被固定在手术床上，四肢被柔软强韧的皮带固定，后颅的一小块头发被锋锐的刀片刮了个干净，沾满碘伏的脱脂棉从那上面无情擦过，富余的水液顺着侧颌下淌，汇集到他面朝下的下巴尖滴落。
他不知道自己在哪，不知道他们正对他做些什么，他们固定了他的肢体来防止他反抗，但是他根本没想反抗，他带着宛如新生的懵懂睁眼，又带着死物般的冷漠闭嘴沉默，任由他们划开他的皮肤，打开他的颅骨。
皮肤之下的脑组织上未分布有感受痛感的神经，他对视线遮蔽处他们的行为一无所知，但也没有半分反抗的心思，他任由他们施为，兴许他们取走了什么，又或者是种下了什么，他漠不关心，思考的能力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，他要做的是感知，然后全盘接受。
再次苏醒，是在又一间全新的房间，洁白的床单，滴滴作响的监测仪器，扎在手臂上的注射针头，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酒精气折磨鼻腔，他挣扎着坐起，骨骼发出不堪的咯吱摩擦声，抚摸术后的后脑，一块坚硬的东西顶着纱布隆起，缝合的伤口在按压下传来迟钝的痛感，部分被破坏的神经失去作用，不再忠诚地为他传递感受——看来他们是种下了什么，他想。
“您醒了，舰长大人。”穿着女仆服饰的高挑女性推开门进到这个囚笼般的小房间里，浅栗色的额发遮挡了这个女人的左眼，她的眼神淡漠，但又微眯着作出笑意，看起来像个被制造出来的人偶，她双手交叠在腹部躬身行礼，看起来礼貌又优雅。
“舰长...？”男人艰难开口，无从适应的语言能力像是台失修的上世纪破录音机，艰涩又怪异，“是我？”
“是的，不过......还不完全是。”她笑着说，那样毫无来由的温柔笑容本该带着言不由衷的怪异，但她却做得自然流畅，仿佛本该如此，“但很快就会是了，舰长大人。”
02.
“他还在睡吗？”红发的少女推开病房门，目光在病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的病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遍，皱着眉询问正在做记录的几个护士。
“是的，特斯拉博士。他的伤势太严重了，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本就失血过多，又立刻接受了截肢手术，情况实在不容乐观。”
“不如说，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，至于苏醒与否，只能听天由命。”
特斯拉闻言，叹了口气示意医护人员离开，她拖过椅子在病床边坐下，抬起一只手游戏似地玩了玩卷曲垂落的发尾，另一只手在通讯光屏上来回滑动了几下，指尖在德丽莎这几个字上稍作停留，她回过头来看着病床上那具残破的躯壳，死神顷刻间就能够将他带离这个世界，交付给尚且存活的人们一封无字的残忍遗书。
一呼一吸，胸膛的起伏脆弱又细微，不堪一击，那顶他平时从不摘下的制服帽已经破损，如它的主人一般颓败地摆在床头，静等着命运的判决。
她站起来，手指压塌柔软的枕头去抚摸人后颅那块凸起的金属接口，那冰冷的机械嵌合在皮肉颅骨里，被后脑的毛发掩入无人发觉的秘密绝地，使一个无助的灵魂夜夜与这冷硬残酷的现实相拥而眠，不得安宁。
原本应该插接芯片的凹槽里空无一物，但这空荡本身又带着灌满尘和风的不可告人跌跌撞撞来到她眼前，屈辱又绝望地寻求帮助，特斯拉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，她只爱琢磨那些切实有效的数据公式，这样无穷可能的联想过于感性，使她疲惫，她只好姑且退步来帮助这个快要不能被称作人的人。
他来到逆熵那晚，确实已经快算不上一个人了。
这具虚软无力的身体倒在巡逻的机甲身边，要不是她当时正巧出来透气，在刹那间认出那顶破损的红白的制服帽并关闭了警戒程序，这个人就会在半秒之内被炸成一地碎块。
他的制服布料被撕裂成堪堪蔽体的布条，下面的躯体千疮百孔，四处都是割裂和刺伤，左上臂紧扎着一条扣得死死的皮带，血液不通的青灰手臂，密密麻麻的崩坏纹以掌心已经死去的黑红血洞为中心可怖地铺开，象征侵蚀的纹路逼近那条皮带勒出的界限，正在试图往更加鲜活的身体里钻磨。
逆熵的医护人员很快为他提供了医疗急救，他们惊奇地发现，崩坏的感染在抵达他们的所在之前就被有效地延缓了——他的血液里有天命的特制崩坏能抑制剂，是正常人根本不会用的疯子剂量。
他们切除了这个人所有死士化的身体组织，包括整条左臂。然后在全面的身体检查中，他们又发现，在这个人的大脑中，种植着一副蜘蛛般撑开的金属网，它们深深扎根于脑组织中，仿佛以此为土壤展开的根须，人类制造的金属植物在这上面蛮横生长，攫取一切可作为养料的成分，最后这些金属汇集于一处，从脑后探出一个本不该属于人体的接口，那里面什么都没有，又或者说现在什么都没有，没有人知道里面装填过什么秘密，而那些秘密现在又去了哪里。
也许只有这个人知道，这个挣扎在死亡边缘，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人知道。
但又没人知道他能否醒来。
特斯拉终究还是关闭了那个界面，合上了未能尽职工作的通讯仪，她复杂地看了一眼这张毫无血色的脸，起身离去。
“快醒一醒吧，休伯利安还需要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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